完全變態！──浦澤直樹

「變態」(Metamorphosis)，一直被認定是負面詞語，跟它拼在一起都不是好事，如心/生理變態、行為變態、性變態等等。然而從科學角度解釋，變態是形容昆蟲成長期間身體結構出現突變，差異程度大得無跡可尋。

「完全變態」的昆蟲，歷盡卵、幼蟲 、蛹、成蟲等四個階段再步向死亡，正如噁心的毛蟲結蛹後可化成美艷蝴蝶重生，變態，原來可以很美好。

日本畫壇也有一位在畫風、故事類型、筆觸、構圖均「變態」的漫畫家，他就是《怪物》(《Monster》)作者──浦澤直樹。《怪物》以複雜的故事結構與森沉吊詭的構圖重塑漫畫的存在意義，使漫畫脫離文字與影像獨立重生，變成一種獨一無二的說故事渠道。要瞭解當中玄機，不妨從浦澤直樹的「變態」過程說起。

原生體

1960年出生的浦澤直樹，畢業于日本明星大學經濟系，自少沈醉於繪畫及音樂世界，中學時期已開始製作漫畫，大學畢業後憑《回歸》(《Return》)入選小學館新人大賞，正式展開漫畫家生涯。

浦澤直樹甫出道便備受注目，1986年以《柔之道》(《Yawara》)登上首個事業高峰，並憑該作品於獲得第35回小學館漫畫賞，一躍而成著名漫畫家；後繼作品《網壇小魔女》(《Happy!》)亦十分暢銷，被認定是運動漫畫大師。

孵化期
運動是日本漫畫的主要題材，從籃球、拳擊到哥爾夫球一應俱備，《柔之道》與《網壇小魔女》雖然成功，但故事骨架大同小異，擺脫不了傳統框框，固有元素是鬥志、成功、失敗、愛情、友情，主線是主角如何在挑戰者手中奪得最後勝利，最後是誰能猜到的結局。

浦澤直樹的運動漫畫好看但不耀眼，《柔之道》與《網壇小魔女》始終擺脫不了傳統框框，主線是描述主角經重重困難後奪得最後勝利，那是誰能猜到的結局。在這時期的作品裡，浦澤展現的不是突破界限能力，而是深厚的基本畫功，準確地掌握到不同國籍人種輪廓變化，加上對景物相當講究，證明浦澤下過相當苦功，具有沖出國際的野心。

打出一片江山後，浦澤直樹未有沉醉在小小的樂園裡，毅然放棄安穩的運動題材，轉而與其他編劇合作出版《終極傭兵》(《Pinapple Army》)和《危險調查員》(《Master Keaton》)，畫風亦從帶點少女味的風格，逐漸變得剛陽沈實。這兩部漫畫頗有相同之處，主角均是混血兒，工作內容與社會問題息息相關。其中《終極》講述一名美日裔男子，從越戰退役後在民間軍事援助組織的擔任教官，教授求助人各類作戰技巧；《危險》的主角是英日混血兒，曾在SAS(英國空降特戰部隊)的擔任教官，任職大學講師並同時兼任保險公司調查員。

這兩部由編劇主宰的漫畫以不同國家為背景，劇情完滿及包含大量資訊，使作品從單純提供娛樂的讀物，提昇至嚴肅正經的層次。浦澤直樹安份地擔任畫師，專注構圖及分鏡的工作，令畫風更形奔放老練。


破蛹而出
浦澤直樹被日本漫畫界視為「怪物」，出道以來長期同時繪畫周刊及半月刊的連載，產量多而質量高，以創新的題材與大膽的分鏡，在廣闊的漫畫平台上盡情奔馳，最終震撼整個世界！

與編劇合作兩部漫畫後，浦澤直樹再度獨立創作的《怪物》被視為破蛹而出之作，讓他從單純商業層面破格攀上藝術殿堂。《怪物》在日本及臺灣已成為大學論文的研究題材，在學術界獲得等同文學鉅著的待遇，並於1999年獲得第三屆手塚治蟲文化賞漫畫大賞。

《怪物》在日本銷量逾2000萬冊，已被翻譯成超過十個國家語言，在全球廣受歡迎，成績說不上空前絕後，但卻是罕有獲得荷里活電影公司垂青的日本漫畫。拍攝《魔戒》三部曲的新線公司(New Line)已奪得《怪物》電影版權，將於今年夏季簽署正式拍攝協定。

以德國為故事背景的《怪物》，講述日籍腦科醫生為了良知而冒險拯救受槍傷的雙胞胎男孩，誰料引發連串兇殘血案。醫生獲知自己是命案「原凶」後，展開追尋「怪物」的漫長旅程。

《怪物》故事層層緊扣，沒有半個多餘角色，主線看似明顯，卻又似為旁支而生。浦澤直樹以心理學剖釋角色的心路歷程，在抽絲剝繭的追凶過程中，涉獵到德國納粹時期改人類計劃，東德的孤兒院是實驗場，把純真的兒童在互相殘殺中訓練為完美軍人，種種違反人性的恐怖後遺症，教人不寒而慄，整部作品在「救人和殺人」間探討生命意義。

浦澤直樹在《怪物》提出這問題：「你認為一個實際存在的人，怎樣才能變成虛構人物呢？」答案是把認識他、知道他過去的人全都毀滅。法國哲學家笛卡爾說過「我思故我在」，指人類只有思考才能證明其存在。事實是，活在別人的記憶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。

因此，浦澤直樹在《怪物》裡用上「記憶重組」的手法來說故事，真相在角色的記憶裡重新演譯、組織，凌碎散亂的片段不斷在書裡穿插，從來不按時序，但讀者看罷卻自然地重組出故事全貌，那種微妙吊詭的感覺，為漫畫帶來一種嶄新的閱讀經驗。「記憶重組」是文化界常見的敘事手法，當中充滿隱喻、虛構與扭曲，如楊絳寫的《我們仨》及外語電影《舒特拉名單》(Schindler’s List)便是其中代表。

「記憶重組」以媒體的最少單位為基礎，在文學作品裡是一個字，在電影裡是一格膠片，在漫畫是一幅畫面。文學作品或電影受性質所限，玩「記憶重組」遊戲肯定不可以像漫畫那樣瘋，因為文字與影像搜尋需時，難以拿在手中互相對照與重閱，漫畫便成了「記憶重組」的最佳宿主。《怪物》展現的視野，正好讓漫畫找到一種簇新而獨特的存在點，那才是浦澤直樹被封為「漫畫大神」的真正原因！

繼續變態
《怪物》以後，浦澤直樹仍然不斷求變，尚在連截中的《20世紀少年》是一部令人不寒而慄的漫畫，故事結構遠較《怪物》複雜，表達技巧和畫風卻更高超，惟甫出版便獲得第25屆講談社漫畫大賞。

書名是一首六十年代的樂曲，那是落後卻充滿希望的年代，時值幼年的主角們，與玩伴創作了地球遇上大災難「預言書」，誰料長大後故事逐漸成真。浦澤直樹又大耍「記憶重組」魔法，反派角色以「朋友」作代號，和《怪物》裡的惡麼一樣，真正身份其實掌握在其他角色的記憶裡。然而記憶經過時間沖洗後，難免有扭曲和錯漏，所以疑團被更多疑團包圍，謎的真相是另一個謎，令作品散發一種誘人的魔力，把讀者玩弄於股掌間。

《20》裡的「朋友」成立一個像宗教的組織，向世界散播病毒，企圖把絕大部份的人類毒殺絕。經歷過沙士肆虐後看此作品，驚栗的感覺更形強烈，恐怖情節彷佛快會成真，但願《20》不會是另一本「預言書」吧。

求求你，不要死！
浦澤直樹自小視「漫畫之神」手塚治蟲為偶像，為了向偶像致敬，去年以手塚經典名作《小飛俠》(阿童木)中「地上最大的機器人」章節作藍本，創作新作《Pluto》 (暫譯作《冥界王》)，以「浦澤直樹+手塚治蟲」的牌扁招徠下，在日本引起極大迴響。

《Pluto》的故事發生在人類與機械人幾乎平等共存的世界裡，主角名稱相同，但情節是全新創作，其中經典角色阿童木，在浦澤筆下變成一個感情豐富、會哭會笑、與真人無異的機械人，無論畫風或人物造型均與手塚作品大相徑庭，明顯沒有受到偶像羈絆，反而在自我空間裡自由飛翔。

《怪物》、《20世紀少年》與《Pluto》的共通點是對生存與死亡、罪惡與良知有深刻的探討，在逆境也追求「不要死」精神，正是三部作品的中心思想，各個正派角色的共同對白就是：「求求你，不要死！」惡魔無處不在，但誰也不想死，就算機械人也想「活」下去。看過此三部作品，對人生自然會想得更深遠。

正值創作盛年的浦澤直樹，一步會如向哪里走？就如他的漫畫，情節精彩但難以估計，就讓我們看他如何蛻變下去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