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畫中的經典愛情(下)：禁忌的愛

若世上真的有愛情這回事，它的形態其實一直在變；現代人認為一夫一妻最合乎道德，男與女走在一起才算「正常」，近親不能通婚……細心想想，就能發現各樣框架，原來都是近百年來文明進步的副產品，說穿了不過是要減少鬥爭和避免怪胎誕生。

但愛情是一匹脫韁野馬，它的本質不會受任何規限：年紀差距不是問題，童養媳曾流行一時，單獨一人可以自戀，同性之間可以相愛，甚至能對動物或物件也會動情。當科技進步到能把單細胞複製成胚胎時，無性繁殖時代來臨後，愛情會是哪種模樣？

過去許多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情慾關係，現已列作禁忌；有些曾經是見不得光的慾念，現時變得稀鬆平常，甚至得到法律保護。日本漫畫大膽地把各類禁忌愛戀坦蕩蕩地活現紙上，色情與藝術具備，前者沒有需要去談論，後者卻仍有不少經典作品，並且成為劃時代標記。

倫理不容：《奇子》
手塚治蟲於1972年創作的《奇子》，描寫日本戰後正沒落的農村大家族間的亂倫關係。身為一家之主的老爺，以權勢利益要脅長子把太太拱手相讓，然後長年與大嫂近親通姦，奇子就是這段不倫關係產下的孽種。手塚把這個家族的姓氏設定為「天外」，不知是否有弦外之音？事實上，家族亂倫的事，無論是大男人主義的日本，或者在古今中外各國，都找到不少例子。

有五百年歷史的天外家表面風光，內裡卻很淫亂，除了老爺其身不正，大哥把老婆讓給父親後，自己則與佃農的太太有姦情，還誕下了弱智的女兒。。次子仁朗則是敵國的特工，為了掩飾已犯的罪而一再殺人。聰明正直的三哥伺朗，看到奇子被禁錮在密室中，結果由憐而愛而發生兄妹亂倫，當事件被揭發後，他還能正氣凜然地說：「我已調查過家族歷史，結果根本污穢不堪！兄妹、姐弟、夫婦、堂兄妹的關係，大概就跟貓狗一樣，同一家族不斷繁殖……要我做天外家唯一聖人嗎？沒可能。」當世俗的論理都被扭曲了，「歪理」就奪回主權，變成理所當然的事。

奇子4歲時因目擊二哥殺人而被丟棄在密室中，戶藉上變成急病死去的孩子。當第一次月經來潮時，她明白到自己的性徵，也有了慾念反應，於是開始喜歡男孩子。然而在狹小的斗室中，奇子唯一能接觸到的男性就只有三哥，她順利成章地愛上眼前人：「不管是誰也好，奇子想長大，喜歡男性，伺朗哥哥是男性，所以奇子喜歡他。」

奇子的「愛」當然有違倫常，她會說「我愛你」，卻不懂得何謂愛(世上又有誰懂？)，以為喜歡異性就該跟他親吻造愛，三哥對著異常美麗的裸體，終於把持不住而愛上妹妹，甚至發誓要與她結婚，並且認為自己的做法絕對正確：「至少我也讓她享受到生存的樂趣。」若世上只剩下一男一女，還需理會道德與俗世規範嗎？

奇子在密室拆毀後流落都市，她以無可抗拒的魅力配上異於常人的性觀念，令身邊男性為之瘋狂，掀起連串腥風血雨，令整個家族後幾乎滅絕，最後她出走失蹤了。

作為漫畫之神，手塚原意以神來之筆，仿效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(Fe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，《罪與罰》作者)，按照戰後的歷史描寫一個大家族出現各種人物面貌，但最後決定為角色注入超現實成份，把戰後的思想毫不留情地滲進一個具有戰前色彩的大財主家中，以表現日本人的生命力。

戀母情結：《交錯愛情》
希臘神話「伊底帕斯王」裡，國王殺死親生父親而娶母親為妻，並且誕下兩子兩女，後來因國家不斷有災禍與瘟疫，國王向神祇請示才知道真相，母親羞愧地上吊自殺，而國王則刺割了自己雙眼，慘淡的下場預示母子(父女)亂倫的後果。

心理學之父佛洛伊德根據此神話，提出男性天生具有弒父娶母的慾望和戀母情結(Oedipus Complex，或譯作伊底帕斯情結) ，男孩與母親是幻想的共同體（illusory unity），他不認為媽媽是他者(other)，為了想跟母親一起睡而興起殺父念頭，但因力量不夠(怕被閹割)才作罷。引伸開來，西方男性普遍認為能超越父親(殺父)和擺脫母親的束縛才算獨立成長，有戀母情結的人，不是同性戀就是性無能，總之跟媽媽纏上就不會有好事。

柴門文作品《交錯愛情》是現代版的伊底帕斯王故事。主角利根川周一是出類拔萃的精英份子，頭腦好且英俊健碩，吸引無數少女趨近，可惜他卻是不中用的性無能。原來周一在十六歲以前，每晚都跟媽媽同床睡，他發奮向上就是為了看到媽媽的笑臉，然而他考上大學後，媽媽去世了，他頓時失去生活重心，變成?廢的人，無法對女孩子展示雄風。他以近乎求救的語氣對成績很差的弟弟說：「我究竟是甚麼樣的人呢？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罷了，除了冰冷的空氣，別無他物。」

周一的媽媽在丈夫面前，擺出一副玉女姿態，認為性是最骯髒的事，她為了懷孕才願意與丈夫敦倫，整段婚姻裡只跟丈夫幹了兩次，然後誕下兩個孩子。當周一聽到這樣的事立即嘔吐大作，只因他懷疑早產的弟弟是自己兒子，而媽媽在生時，的確在弟弟面前開過這樣的「玩笑」。

原本討厭性事的媽媽，為何主動挑逗兒子呢？也許是因為兒子從她的子宮而來，她一直守護著他，讓他再次進入自己體內，其實帶有自戀傾向。日本的色情產品雖然琳瑯滿目，但打工階層壓力極大，許多已婚男子對性事反而變得冷感，日本母親只好把寄望轉投兒子身上，在望子成龍心態下，為了兒子專心學習，母子亂倫的確不是新鮮事。

洋二得不到優良的遺傳，也許是近親通姦的結果，當周一在車禍後變成半身不遂，他不再為那話兒能不能勃起而煩惱，反而能與愛人在一起生活。然而多年之後，周一為了讓妻子懷孕，礙於醫學會規定妻子只能接受丈夫的精子作人工受孕，他竟要求弟弟與妻子「來真的」。眼看要重蹈亂倫覆轍之際，弟弟決定違規替嫂子進行手術，然後對可能是「爸爸」的哥哥說：「如何讓自己在乎的人過得幸福，才是行為的準則啊！」紛亂的倫理關係，被簡單的說話梳理得貼貼服服。

御宅族/電車男祖宗：《電影少女》
桂正和於1989年以《電影少女》震驚漫畫界，他以極其細膩的畫風，繪畫出美少女獨有的青春感和胴體誘惑，雖然作品被列作限制級(只准十八歲以上人士購買閱讀)，但卻撼動了萬千顆少年心，只因他成功地把少年人對戀愛和性的各類想像化成精緻的圖像，讓讀者有窺探內心慾念的感覺。

主角弄內洋太是沒主見且優柔寡斷的人，他個性退縮朋友不多，在班上一直是被取笑的人，女同學聽到他的名字都避之則吉。他對著暗戀的女孩不敢表白心跡，只敢暗裡把她當作性幻想對象。弄內愛畫畫也愛看漫畫，房間添置了錄影設備，目的當然是想看AV片。以上種種元素，不就是構成御宅族或電車男的主要成份嗎？

那個年代雖沒有這些類名詞，但洋太的個性真的頗「御宅」，亦是踏入青春期的男孩寫照，然而他幸福得令同類人羨慕不已，他非但勝過冷傲有型的同學，並且經歷了三段刻骨銘心的戀情，他既是學妹的愛慕對象，又能與心儀的女神拍拖，但最終卻鍾情於虛擬的電影少女。

這樣舖排的劇情極具前瞻性，對創作界帶來極大影響，漫畫裡的天野愛終成為人類，與洋太長相廝守。現實中的虛擬情人卻不會成真，但拜科技所賜已越來越接近真實，談一場不用負責的虛擬愛情，逐漸較不能掌握的真實狀況更令人響往。電影少女在漫畫中是高科技產物，但卻令現實中的讀者產生愛意甚至慾念，這種對機械和生物合成體有性感覺，在性心理學範疇裡被列作「戀機癖」(Techno-Fetish)，被視為是性變態心理之一。

Fetishism原先的定義是指相信人類創造的物質有超自然能力，心理學家Alfred Binet在一八八七年讓這詞跟性扯上關係，意思是指人類對無生命的東西產生性衝動。其後佛洛伊德研究人類心理在哪種狀況，會產生性興奮或性高潮感覺，他提出的「性愛戀物慾(Sexual Fetishism)」逐漸變成普遍名詞，泛指因某種物件?生性高潮，就如有人迷戀絲襪、制服或皮革等等。人類對異性裸體產生綺思本是平常事，看色情刊物和AV都不算變態，但把現實與幻想混為一談，就會成為病態。

漫畫裡的洋太，對三位女主角都充滿情慾幻想，她們也經常以極其性感的造型登場，尤其是與洋太住在一起的愛子，常以近乎半裸的姿態在屋裡遊走，舉手投足間充滿誘惑。她雖年滿16歲(日本法定可結婚年齡)，但胸部卻因錄影機故障而變得很小，當裸露身體時，性器既沒有體毛，體型則近似小女孩，若非洋太是高中生，實在有很濃烈的孌童意味。洋太與三女一直保持在接吻和有限度的肌膚接觸，最終沒有發生關係，這亦是此作品能成為經典的原因之一，作者在虛擬與真實間留有一道微妙的界線。

BL聖典：《絕愛》

早於60年代，同性戀題材的作品陸續出現於不同媒體裡，在漫畫界中，能把BL(Boys love)故事畫得如少女漫畫般充滿美感和詩意的，尾崎南肯定是第一人！她於1989年繪畫的《絕愛》，被喻為BL漫畫聖典，對後來者影響深遠，無論故事框架還是表達手法都模仿者眾，但始終無出其右。

故事一開始就玩陰陽錯配的遊戲，紅歌星南條晃司在雨中醉酒後，被拓人泉攙扶回家，兩人相擁睡了一夜。晃司一直對小學時代遇到的無名女生念念不忘，後來發現泉就是自己的心上人，可惜卻是男生。潛藏在晃司心裡那股漫長的思念很快就變成熱烈的愛情，他不顧一切地愛上眼前人，後來泉亦被他感動。兩位男子愛得轟烈，最終卻落得肢體破碎(非死即傷)的悲劇下場，動人的情節與淒美的畫面，把愛情還原到無性狀態，讓讀者感動不已。

漫畫大師安達充則喜歡在血緣上著墨，其中極受歡迎的《美雪.美雪》，就是在說戀兄/妹情結的故事。妹妹美雪與哥哥真人沒有血緣關係，分開居住多年後再走到同一屋簷下。性感而美麗的妹妹令真人心動，但因為他是「哥哥」，表面上強迫自己掃去歪念，但心底裡卻愛得不能自拔。妹妹出嫁當天，真人致詞時終於說出「不想祝福」的話，在最後一刻扭轉結局，巧妙的是，兄妹最後選擇在菲律賓結婚，是不能面對日本表面保守的倫理關係，抑或借意出走呢？只有作者才知曉。

安達充另一作品《水族館》亦有類似情節，與後父住在一起的17歲女兒，漸漸地跟媽媽愛上同一個男人，書中不止一次提及「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女住在一起，未免太不自然了。」女兒則認為親子亦有可能結婚，她最後遷返親生爸爸的家，目的是想以另一種身份跟後父交往。

在盤古初開時被偷吃過的禁果，經過不斷變種後早已變質，吃下去會有否受到神的懲罰？愛情既是無色無相，又豈甘待於道德與法律的匣子裡，是苦澀抑或甜蜜？只能用心去分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