塗鴉界的土皇帝──曾灶財
「別人笑我太瘋癲,我笑他人看不穿;不見五陵豪傑墓,無花無酒鋤作田。」來自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寅名作《桃花庵歌》的句子,亦是周星馳電影《唐伯虎點秋香》的經典對白。在家傳戶曉的典故中,唐伯虎為了追求婢女秋香,不借化身下人借意接近,那種乞丐王子式的童話故事,在拜金的香港會有嗎?
有,主角是一位流落民間的皇帝,那就是自封「九龍皇帝」的曾灶財。這位傳奇人物沒田沒地,卻在藝術界開拓了一片新領土,成為華人塗鴉界的無冕皇帝。
皇帝的傳奇身世始於1921年,他的俗名(即身份證上的名字)叫「曾財」,年輕時靠務農維生,但田地後來被官府收回,貶成身無長物的草民。曾灶財於16歲去香港投靠親友,在工地謀生時腿部弄傷,自此要靠拐杖走動,他於30多歲時回廣東肇慶鄉間尋根,翻查族譜發現太公是香港的大地主,九龍的斧山道與彩虹一帶就是祖先地,若歷史軌跡永恒不變,他就是邑土裏的最高領導人。
以字跡宣示主權

皇帝的新衣要靠想像力才能看到,皇帝的墨寶最初則被視為弄污公物的塗鴉。曾灶財的寫字工具永遠是黑油和毛筆,以帶有孩子氣的筆觸四處寫上「九龍、新界、中英、皇帝曾灶財……」等字,還加上皇妃和太子們的名字,每個字的筆畫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,以便宣告天下,朕即是皇。
敢用性命作賭注,曾灶財肯定沒有聽凱斯‧哈林(Keith Haring)的大名,因為他開始寫字時,哈林還未出世,但他與世界各地的塗鴉王有一樣的命運,就是少不免被驅趕或檢控。曾灶財居於九龍的秀茂坪,最初只在居所附近寫字,由於身體殘障,場所管理員多都是勸喻他離開了事,但日復日,年復年,他終於練出了一身大膽子,變成擅於應付執法人員的「刁民」。
直至80年代末,皇帝決定要擴大領土,要把自己的顯赫身份告知全港市民,於是他的卸筆開始跨區過海,墨寶遍布港九新界的電箱、燈柱、垃圾桶、護土牆、天橋底,甚至私人屋苑或古跡牆壁,那些獨特字體遍地開花,漸漸引來凡夫俗子的注視。可惜,別人總是笑他太瘋癲,原本眼睛是半開半合的政府部門也要採取行動,執法機關開始「以下犯上」,把皇帝告上官府,反而惹來記者追訪,令「九龍皇帝」的真身現於市井,曾灶財從此成為家傳戶曉的人物。
半世紀堅持的回報

每個世代的抗爭,都必須要有堅持和犧牲,曾灶財原本與較他年輕15載的妻子文福彩居於觀塘翠屏邨,膝下還有8名子女,但家人都因為他的舉動而受困擾,後來一一遷出,剩下他獨居終老。
幸好半世紀的堅持還是有回報的,曾灶財的字跡潤澤了香港人的心靈,草根,純真,不經修飾,不少藝術家都在皇帝書法下滋養下長大,香港著名時裝設計師鄧達智和文化評論人劉健威就是曾灶財粉絲。鄧達智一向擅長以香港本土題材去創作時裝,他在97年把曾灶財的塗鴉融於時裝上,由於事前沒有徵詢過帝皇的意見,外界紛紛指摘他作品侵犯版權,惹起一陣爭議,其後鄧達智決定徹回作品,在紛亂的爭拗聲中,皇上其實從不介意自己的字跡被庶民採用。
曾灶財的塗鴉與抗爭,修煉成一種獨特的「行為藝術」,那些留在公物上的毛筆字,則提升到「藝術作品」的高層次。同年,劉健威亦為他舉行「街頭書法家曾灶財」展覽,以相片、牆布及播放影碟,以歌頌皇帝的「藝術成就」。該展覽獲得社會的廣泛認同,加上97回歸令到香港人熱切尋找文化認同感,曾灶財成為本土化的街頭藝術代表者,連外國藝評家亦稱讚他的書法(再不是塗鴉了)充滿童真的美感。2003年的威尼斯雙年展就展出了曾灶財的作品,令他成為首位、也是至今唯一一位的香港人獲此殊榮,外地傳媒更尊稱他作「Kowloon Emperor」。
香港沒人不識九龍皇帝

不少研究香港文化的學者,對曾灶財的作品予以肯定,其中文化評論人梁文道認為那些字跡不在於書法上的美學,而在於挑戰了藝術的概念,「這裏沒有人未見過他的作品,那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,他是香港的傳奇人物,亦啟發我們重新思考何謂藝術。」有說曾灶財是有精神病的瘋子,梁文道卻寧願以藝術本質去審視,而皇帝的堅毅精神值得欣賞,「究竟藝術是有意還是無意?是主觀還是客觀?應該好好去討論」。無論如何,流散在街頭巷尾的字跡,的確陪伴了幾代香港人的成長。
對人的一生來說,半世紀的歲月太悠長;對一個小城來說,50年的光景可以翻天覆地。香港從小漁村變成世界城市,其發展過程與皇帝的足跡有着奇妙的異同。曾灶財宣示主權的行動,最初開始不過是毫無力量的微小願望,心底裏也許從來沒想過會成功。就像窮小子憑著信念往前衝,終有一天可成功,乞丐王子沒有回到皇宮,卻到了天堂,皇帝駕崩後,香港的報章都以頭版報導,連外國通訊社亦大篇幅記載曾灶財的一生,從那一刻地,他成為了真正的「九龍皇帝」,他的土地,就在香港人的心田裏,永不磨滅。
天堂裏有沒有曾灶財的塗鴉,白雲上偶然出現的點點黑影,會否就是他的墨寶?
刊於上海《藝術世界》3月號